赵一禾说得口干舌燥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说是一口,基本上一杯也就报销了。他放下茶杯,说道:“我晓得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了,老头,接下来轮到你发表看法了。”
“我想先讲个故事。你往后看,一号书架的第二层右数第八本书,书名叫《左传》,”林乐元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,语气干巴巴的,仿佛含着一块碳,“里面记载了一件事:公元前482年,吴王夫差在黄池与诸侯会盟,探马报告都城姑苏被越军袭击而陷落,夫差立即诛杀探马灭口。此事虽然残忍,但不能不让人佩服夫差的反应之快,决断之狠:倘若消息泄露,不但会极大动摇军心,瓦解士气,搞不好东道主晋国乘机落井下石,吴国就此灰飞烟灭。”
“这个故事我晓得,听你摆过。”赵一禾说道。
“知道就最好。”林乐元索性闭上了眼睛,靠在太师椅背上,缓缓往下说道:“那我就直言不讳:如果你是想咨询我对案件的看法,我只能说无从谈起。但若是拿主意,我倒是有话可说。”
“好嘛,洗耳恭听。”
“这案子难在侦破,结案其实并不难,”林乐元声音很低,但斩钉截铁,只听他说道:“不但不难,甚或可谓简单至极。如果单是为了结个案交个差,你这个必然的专案组牵头人一点都不要着急,该有的动作做给人看,不做也成,总之,结论一个也别急着下,静候上面领导的示意——部里不是连夜来人了么?恐怕省委和市委也着急上火,乱成一团了吧。他们急你不急,你稳坐钓鱼台,静候指示:他们希望是那就是,说是他杀,你就按图索骥,一点也别含糊。还是《红楼梦》里的那句话:葫芦僧判断葫芦案。不先提了葫芦,责任你担待不起。”
……
“你的意思让我们静观其变?”赵一禾说道:“但我担心的是,钟岱父亲可是那位大人物,他们家族要是穷追起来,我交不了差。”
“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,”林乐元叹了口气,“何止是他的父亲,他的一个姐姐,一个哥哥,一个弟弟,哪个是省油的灯?他弟弟上个月刚刚又升职了吧?”
“是啊,都比他哥子高上一级了。”
“那就是副部级的大员了,”林乐元的右手不断在扯着耳垂,我后来才知道,这是他遇到难题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,“据你观察,有多少人在意到了你所在意的那些事?”
“应该不多,”赵一禾很笃定地说道:“其他人不好说,省上的检察官和清江区分局一个姓王的副局长肯定注意到了,后者很聪明,聪明得世故,抬花花轿子他有份,招惹是非得罪人的事,他打死也不可能去做。”
“这不是招惹是非,是惹火烧身。”林乐元说道:“他不肯做,你当然也不能去做。如果我所料不错,除非冒出显而易见的证据,这案子八成要被定性为,以稳定官场和民心。钟家人顾全大局,应该会接受,不,一定会接受,他们都是官场中人,名利场上无父子,死人不能阻挡活人的道路,‘稳’字永远会被摆到第一位。你要节外生枝,去另外搞出一个真相——哪怕是真正的真相,他们才不会放过你。再者,一个案子无论影响有多大,涉及面有多广,一旦定性为,就等于翻过了这一页,你再没有理由去查,起码不能再组织一个专案组去调查。漫漫长途,何其难也。”
“我还是没听懂你啥子意思,”赵一禾木然道:“绕来绕去,还是让我当甩手掌柜,听上头的意思行事,对不对嘛?”
“如果到此为止,你只能这样。然而天知道此案究竟会不会就此画上句号,凶手——假定有凶手的话,此案是一击结束还是仅仅只是拉开了大戏的帷幕,谁也说不准。不过在我看来,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的可能性极大,冲动杀人,不会有人花费如此之大的周折。”林乐元久经世故,思虑十分周详,但我总觉得他是否想得过多了,“我担心的是,倘若此后再有什么下文,不但你兜不住这雷,彭大海也够呛。”
“那你说,我要不要今天回去就把这层利害关系跟他阐明?”
“他会听吗?”林乐元反问:“或者说,他听了之后无动于衷,那怎么办?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,”赵一禾道:“老子就烦你这点,给个痛快话得不得行?”
“如果你不能查,其他那些该查的人也不能查,那就交给能查的人去查,”林乐元绕口令似的说道: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,真是韩信的计划,但也不见得就是韩信一个人去完成,对吧?”
赵一禾看着他,既不点头,也不说话。面无表情,活像一尊泥塑。
林乐元笑了笑道:“何况你刚才只说了你的担心,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?案子不经你的手也就罢了,一旦到了你手上,你不打破砂锅问到底,完全搞清事情真相,是绝不会撒手的。与其说是你为前途查案,不如说是为你自己查案,为你的初心和理想查案。你呀,能走到今天,全靠了这份执着,再不能往上走,也是因为这份执着。人生在世不称意,唯德难,唯中庸更难。”
赵一禾突然“噗嗤”一笑,说道:“做官要懂做事,做事要懂做人——这两句箴言可不也是你教我的?”